年前姥姥去世了,我和先生匆匆地去参加她的葬礼,搭乘的火车在48小时之内往返于天津和山东临清。之后工作家庭各种忙碌,再后来就是年下,很多的事情都赶到了一起,很早就想给姥姥写点东西,一直拖到出了正月。

　　姥爷三年前就走了,这次姥姥也走了。父母双方的父母都不在了,一晃我自己三十岁了,自己的孩子都三岁了。猴年春节我们带着三岁半的儿子第一次回哈尔滨过春节,看着母亲宠爱外孙,我突然意识到,姥姥走了,我从此再没有外婆家可以回了。

　　其实我一共也没有去过几次姥姥家。很小的时候不记事,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,因为那次待的时间长。因为我们从村庄举家迁往县城没有钱买房子,母亲张口向姥爷借了很多钱,为了凑齐这些借款,要志气的母亲一方面因为欠了娘家的钱,一方面确实没有路费,所以整整七年没有回娘家。那次我们年前就到了姥姥家一直住到年后。姥爷看着憔悴的母亲潸然泪下,不肯接这些钱,但是母亲很坚决地让他收下了。而那时的我和弟弟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,只知道每顿饭都有好吃的,然后和难得见面的表兄弟姐妹们疯跑,在街上买糖吃,招猫弄狗,不亦乐乎。

　　那个叫做东白崓的村庄似乎永远不变。第二次深刻地印象是我和弟弟去姥姥家,去之前我在哈尔滨准备考研,父亲和母亲突然来到学校,当时母亲也重病在身,他们是给母亲来省城瞧病的。在车里母亲泪眼婆娑地跟我说姥爷罹患皮肤癌,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在车上听成了母亲罹患癌症,吓的魂飞魄散,听清了是姥爷,反而松了一口气。考研完事以后,我和弟弟替母亲一起回了趟娘家。

　　其实姥爷当时精神状态尚好,我陪着他去县城的医院放疗,他在放疗室门口一件一件地脱大衣、脱棉袍、脱厚厚的坎肩,一个人静静地走进放疗室。我抱着这些衣服,悄悄地落下泪来。这个少年丧母的苦命老人,还曾经在一个炎炎夏日,教我认识芝麻的花朵为什么“节节高”。

　　那时候的姥姥已经由于脑梗塞导致老年痴呆,姥爷的心愿就是好好照顾她,想把姥姥先送走。入夜以后,姥爷让我进屋,姥姥呆坐在八仙桌旁,姥爷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,又从纸箱子里掏出一条破裤子,他把那条粘满灰尘的破裤子小心翼翼地打开,拿出一沓钱,给了我,说是给我和弟弟的压岁钱。看着姥爷干枯的双手,我的眼泪真的再也止不住了。二位老人风烛残年,一个已经人事不知,另一个需要放疗,母亲远在千里之外重病在床,教我如何敢接老人的钱啊!当时我说了句我们不能要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,泣不成声。姥爷执意要给,后来我跟母亲请示,母亲说只有先接下老人的心意,随后她会想办法给姥爷寄钱。我和弟弟小住了几日便回东北了,后来姥爷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,只是面部肿瘤处留了个疤痕,但是后来依然很康健。

　　出生、成长、成熟、衰老、死亡,是自然规律,只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罢了。在我等待孩子出世时奶奶离去,孩子三个多月时,在上次大病痊愈的6年后,姥爷走了。据说他走的很平静,一直到离世,神志依然清醒。他的心愿到底是没有完成,姥姥虽然罹患老年痴呆多年,神志已经全然丧失,但是身体没有其他毛病,姥爷走后,按照山东内陆地区村庄的传统,姥姥开始各家轮流养老,我的三位舅舅和两位姨,每家照顾姥姥半个月。

　　母亲嫁的远,并且一直有需要坐班的工作,直到退休以后,母亲也参与了照顾姥姥的工作。每年来陪姥姥2个月,上下半年各一次。而我和弟弟,去姥姥家的机会几乎没有了,我一来需要工作,二来要照顾孩子。弟弟的工作更加繁忙,从哈尔滨飞西宁出差就是近途,动不动几个月在印度或者更远的国度。

　　我们长大了,回不去那个似乎亘古不变的村庄,更回不去从前。

　　带着孩子回东北,孩子从未和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厮守这么长时间。看着他们在一起,一股熟悉的感受涌上心头,是啊,他们爱他,一如我的姥姥姥爷当年爱我。这是不是别处,是他的外婆家。母亲一贯反对在切菜的时候把没成盘上桌的熟食往孩子嘴里塞,可是我明明看见她给了外孙正在切着的半截香肠,她看着孩子拿着香肠欢快地跑出了厨房,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怜爱。我躲在玻璃门后边什么也没说,突然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,姥爷唤我进屋给我一沓钱的场景。

　　冬季的华北平原,一片寂寥萧索。我的姥姥,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妪,无声无息地走了。

　　从此没有外婆家。